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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婴儿的生命,起始于“越狱”的精子

来源:极昼编辑:健翁发布时间:2019-11-25 14:39:31

  摘要:

  巴以冲突已持续了半个世纪。至今,以色列境内还关押着超过5000名巴勒斯坦囚犯,其中500名刑期超过20年,很多巴勒斯坦家庭都有过男性被捕的经历。自2012年开始,不断有巴勒斯坦人避开以色列政府的监控,将囚犯的精子偷偷运出监狱,再通过试管婴儿技术创造新生命。

  截至今年5月,超过71名巴勒斯坦囚犯借助“越狱”的精子生下子女, 更多家庭还在尝试。如果不这样做,等丈夫出狱人生已过大半,妻子无法再生育,对一个家庭来说将面临无法存续的残酷现实。风雨飘摇的约旦河畔,一个“越狱”婴儿的诞生与成长,被赋予了比生育本身更多的意义,比如民族生存和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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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是2013年一个寻常的凌晨。阿萨德夫妇牵着孙女走出家门时,整个城市还笼罩在夜幕之中。街道上一片寂静,除了他们三个,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。阿萨德发动了车子,引擎声传出很远。

  这个巴勒斯坦家庭从加沙地带的贝特哈农出发,一路向北,到达出入以色列的唯一陆路通道埃雷兹检查站。如果一切顺利,通过检查后,他们会换乘红十字会的巴士,再挨过数小时颠簸,到达旅程终点——以色列境内一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。

  阿萨德的儿子法赫米就关在那里。

  他入狱5年了。2008年3月,这个巴勒斯坦人被以色列国防军抓捕,那时,他的女儿出生仅40天。5年以来,这对父女从未相见。襁褓中的婴儿渐渐长大,个头已经高过爷爷的腰了,才等到去监狱探视父亲的机会——原本禁止加沙囚犯探视的指令终于取消了。

  为了孙女的第一次探视,阿萨德夫妇做足准备:为她换上崭新的红裙,戴上银耳环,在披肩长发中插进大大小小的花朵,又编起几根细小的辫子作点缀。他们提前把孙女的近照寄到监狱,希望法赫米能一眼辨认出她。

  “记得和爸爸打招呼。放心,他会认出你的。” 阿萨德一路上嘱咐着孙女,还拜托她替自己亲吻儿子的双手和双眼,因为只有未成年探视者才能与囚犯肢体接触。

  这本应是很棒的一次探视。然而,当他们抵达埃雷兹检查站时,却没有看到红十字会的巴士。

  “没有探视……我就知道!”

  阿萨德和孙女被拦在埃雷兹检查站的铁门外。(图片来源:半岛电视台)那一天,所有的巴勒斯坦囚犯家属都被拦在检查站的铁门外。

  他们的探视时常受阻。有时与宏观局势有关——2007年至2012年,由于巴勒斯坦武装分子囚禁了一名以色列士兵,以色列取消了加沙囚犯的一切家属探视,以示惩罚;有时针对个案,一些囚犯被认定仍与反以色列组织有联系,为避免他们与外界交换信息,这些囚犯被禁止探视。

  也许,法赫米也被视为其中之一。去年6月,以色列情报机构专门为他的家族写了介绍:与法赫米同时被捕的,还有他的兄弟、两位表亲以及父亲阿萨德。

  法赫米被捕时只有21岁。以色列的法院判定,受父亲阿萨德的影响,他早早投身“反对以色列占领”的行动,14岁加入“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”,之后参与了多种军事活动——向以色列国防军射击、参与部署简易爆炸装置、藏匿和转移火箭弹等。

  最终,他被判处22年徒刑,成为一名“安全囚犯”。

  所谓“安全囚犯”,是指自1967年“六日战争”(注:又称第三次中东战争,战后以色列占领了加沙地带、西奈半岛、约旦河西岸等地区,100万巴勒斯坦人沦为难民)以来,大大小小的战斗与袭击中被捕的巴勒斯坦人。在巴勒斯坦,这些人大多被奉为“民族英雄”,是受到《日内瓦公约》保护的“战犯”,而在以色列,他们则被定义为“恐怖分子”,或“政治犯”。

  很多巴勒斯坦家庭都有至少一名男性曾经被捕。 据“巴勒斯坦囚犯支持与人权协会”统计,以色列境内截至今年10月仍关押着超过5000名巴勒斯坦囚犯,其中500名刑期超过20年。

  法赫米知道,自己的刑期太长了,意味着要在高墙中过完前半生。他告诉妻子:“我不会强迫你等待下去。” 可妻子决定等:“我会把女儿养大,等你出狱。”

  尽管如此,法赫米仍对家庭的存续忧心忡忡。数十年来,因为相信“人口膨胀才不会被吞并”,整个巴勒斯坦都沉浸在鼓励生育的氛围之中,遍地是多子家庭。法赫米担心,一个孩子并不足以维系家庭,他想创造新的联结。

  如一名前巴勒斯坦囚犯所说:“除了精子,一个(男性)囚犯还能做出什么保证呢?” 在法赫米看来,似乎只有一个选择——创造一个新生命,带着自己的血脉,活在监狱之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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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许多“安全囚犯”与法赫米有相同的愿望。

  阿萨德曾与两个儿子同在一所监狱。一次放风时,其中一个儿子喊他“爸爸”,阿萨德转过头,发现整个操场近60名“安全囚犯”几乎都在看着自己的儿子。“他们太想念听到’爸爸’的感觉了,”阿萨德说,“有些人甚至从未被这样称呼过。”

  然而,“安全囚犯”生儿育女的合法途径已被以色列政府切断。

  与普通罪犯相比,他们的权利受到更多限制,其中之一便是无法进行配偶探视(注:探视期间夫妻同房)。早在1994年,以色列监狱就引入配偶探视,1999年将适用范围从法定夫妻扩展至具有稳定关系的同居伴侣。

  但这项政策仅针对以色列公民,巴勒斯坦的“安全囚犯”们认为,自己也该享有这项权利。

  他们反复提及以色列重刑犯伊加尔的经历:因暗杀前总理拉宾,这个犹太人被判无期徒刑,无权配偶探视。他试图把装有精液的塑料袋偷偷交给妻子,被狱警当场发现。然而,他不仅没有受到严厉处罚,还获准进行了10小时配偶探视。此后,监狱服务局每月为他安排一次,第二年秋天,他的儿子出生。

  这让巴勒斯坦囚犯对配偶探视权的呼吁愈发热烈:“为什么他可以结婚生子,我们却不可以?”

  他们一度看到希望。一位“安全囚犯”将监狱服务局告上法庭,争取配偶探视权。2011年,最高法院建议监狱服务局重新考虑这一请愿,但最终仍被否决。

  争取配偶探视的行动搁浅,另一种并不合法的尝试仍在继续——将精子偷运出去。

  2008年,约旦河西岸的拉赞生育中心曾收到一份特别的精液样本。带来样本的女性名叫达拉尔,她丈夫因参与一起耶路撒冷炸弹袭击被判终身监禁,已服刑11年。她告诉生育中心负责人萨利姆,和丈夫已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,如今,他们想要一个儿子。

  萨利姆很犹豫。早在2003年,大多数巴勒斯坦人对试管婴儿还闻所未闻时,他就曾接受过囚犯妻子的咨询。萨利姆顾虑重重:“在我们这个小社会,如果一位丈夫入狱的女性突然怀孕,人们一定会指责她出轨。” 他也无法确定,伊斯兰教是否允许这种尝试。

  5年过去,顾虑仍未打消。他把精液冷冻保存,劝达拉尔做决定前,先做好受孕前的“宣传工作”——征询神职人员和家属的意见,并向邻居公开受孕计划。出乎意料的是,几乎每个人都表示支持,关心她的进展:“走在大街上,熟人会拦住我问,做手术了吗?”

  2012年8月,达拉尔的儿子出生。这是巴勒斯坦囚犯妻子借助“越狱”精子产下的第一个婴儿。

  第一位“监狱宝宝”和他的母亲达拉尔。(图片来源:BBC)整个社会为之震惊,甚至有人质疑,婴儿是否真实存在?直到半年后,这个“越狱”的婴儿出现在一场新闻发布会上。半岛电视台、美联社、法新社、《卫报》……数不清的媒体镜头前,婴儿被冠以特别的头衔——来自以色列监狱的“自由与希望大使”。母亲达拉尔宣称,要将儿子献给“巴勒斯坦人民”。

  不久之后,借助“越狱”精子怀孕的做法正式得到宗教支持:巴勒斯坦宗教理事会发布了一项“教法判例”,认定“监狱宝宝”的出生方式没有违反任何伊斯兰教规则,并称其为“抵抗以色列的新手段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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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与此同时,阿萨德一家也在酝酿同样的计划。

  达拉尔的成功经验鼓励了更多家庭。拉赞生育中心24小时有人待命,囚犯家属不分昼夜地送来样本。生育中心要求,夫妻双方的家庭成员都要到场,证明样本的来源,并对使用试管婴儿技术表示明确支持。丈夫出狱时年龄超过40岁的妻子,可以享受中心的免费服务。

  年过五十的阿萨德已经出狱。一天,他接到电话,刚刚出狱的一个男性告诉他,“(儿子)法赫米有些东西要转交”。

  让出狱的同胞转交样本,是偷运精子最常见的方式。还有一些发生在探视的最后10分钟,这段时间里,囚犯与未成年子女有直接的肢体接触,可利用这个机会转交。

  盛装精液的容器包括打火机、眼药水滴管、圆珠笔、糖果纸和饼干袋,最特别的是,装有精液的小塑料瓶藏入去核的红枣中。生育中心也给过一些建议:“最好是装在小瓶中,藏在胸口,因为那里既黑暗又温暖。”

  囚犯们偷运精液的容器——打火机和饼干袋。(图片来源:Topic)拿到儿子的精液样本后,阿萨德驾车朝加沙的一所生育中心一路狂飙。精子离开人体后,最多只能存活48小时,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“我疯了似地开车,好像抱在怀里的不是精液,而是我的儿子,我在带他离开监狱。” 他向媒体回忆。

  法赫米的精子幸存下来。生育中心培育出4个可用胚胎,筛选出2个,植入法赫米妻子的子宫。

  手术当天,半岛电视台的镜头记录下一些细节:生育中心的走廊狭窄昏暗,略微发红的灯光下,法赫米的妻子被送进手术室;等待室里,法赫米的母亲紧张得不知把手放在哪里,先是整了整头巾,又不断摩挲自己的脸。阿萨德把四处乱跑的孙女拉到身边说:“如果生出两个孩子,第一个的名字一定要是阿萨德。” 可孙女有自己的意见:“我没见过爸爸,我希望弟弟以爸爸的名字命名。”

  15天后,阿萨德夫妇将儿媳的血样送到医院化验,所有人都满怀希望。

  结果,受孕失败了。

  阿萨德不接受失败。他是这个囚犯家庭“反抗占领”的领袖,数十年间参与多起对抗以色列的袭击,在他的影响下,家族中的小辈陆续加入反以组织。

  “(受孕)失败意味着巴勒斯坦囚犯的死亡”,他的络腮胡已经变白,回忆起拿到儿子精液的时刻,“感觉就像所有巴勒斯坦囚犯一同把那管精液交到我手上,叫我好好保护。”

  阿萨德一家决定再冒一次险。为了防止精液在转运过程中失去活性,他们花大价钱买了一个特殊的液氮罐。

  这一次,卵子顺利授精,法赫米的妻子成功受孕。狱中的法赫米兴奋至极,狱友形容,“他就像自己被释放一样”。

  产检屏幕里,婴儿正在吸吮大拇指,所有指标正常,医生说,“将来会是个高个子”。阿萨德夫妇在一旁笑:“他爸爸的个子就很高。”

  然而,离预产期还差一个月,法赫米的妻子羊水突然破裂,送到医院时已生命垂危。怀孕期间,她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都令这个家庭格外紧张。阿萨德说:“每次她抱怨有什么不适,不论多么轻微,我都立刻把她送去医院。”

  对这个巴勒斯坦妇女来说,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有存在感的时刻。经历了剖腹产,她生下体重仅有2.2千克的男婴,自己也活了下来。

  “监狱宝宝”出生,媒体和社区的庆祝仪式随之而来。法赫米的妻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,闭着眼睛接受采访:“我一直希望生个男孩,叫他阿萨德,我多么希望丈夫也在场。”

  “(不管怎么样)我的梦想实现了……希望丈夫早日被释放,就像他的精子一样,离开监狱的禁锢。” 她说。

  一对双胞胎“监狱宝宝”在父亲的照片下玩耍。(图片来源:Topic)4

  阿萨德望着恒温箱里的孙子——小阿萨德,感觉儿子就在面前:“两年前,我们都被关在监狱。如今,我恍惚觉得他和我一同回到了外面的世界。”

  一家人对这个新生命呵护备至,阿萨德把他安置在专属的房间,除了他母亲,任何人不得入内,“我们不许任何人亲吻他,甚至不想让任何一丝不好的空气触碰到他的脸蛋。”

  婴儿出生后不久,加沙地区爆发了剧烈的武装冲突,平民死亡人数达到近30年之最。每当头顶有轰炸机飞过,阿萨德就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孙子。他恨不得把小阿萨德永远放进温室,从而免受周围一切事物的威胁。

  尽管小阿萨德的出生历经波折,他们仍然算得上被命运眷顾的少数。据外媒报道,截至今年5月,有71名“安全囚犯”的妻子成功借助“越狱”的精子生下子女。 这一数字背后,是更多徒劳无功的囚犯家庭。

  一个妻子从20岁等到了46岁,直到丈夫出狱才找到生育中心,然而为时已晚,手术没有成功。最早提出偷运精子想法的一位囚犯,曾先后3次将精子运出监狱,做了10次人工授精和胚胎移植,没有一次成功。

  拉赞生育中心在2013年公布过一个数字:约50个囚犯妻子送来“越狱”的精子,成功受孕的只有5个。

  第一个“监狱宝宝”的消息公开时,以色列监狱服务局宣称,对“传闻”的真实性表示“高度怀疑”。后来,越来越多的案例激怒了以色列当局,他们增加对牢房和访客的搜查,中止了诸多囚犯的尝试。有些囚犯被单独监禁数月,或被禁止探视超过一年。

  尽管多数成功者对偷运精子的方法绝口不提,生怕断了其他囚犯家庭的后路,仍然有一些方法被识破,例如把精液藏在糖果纸或饼干袋中。

  因此,每当新的成功者出现,其他尝试者的难度都会增加一分。像小阿萨德一样的“监狱宝宝”,无疑是幸运的。

  这些“幸运儿”却无法拥有合法身份。

  小阿萨德出生后,只在2016年见过两次父亲。第二次探视时,狱警反复询问:“这个孩子是如何出生的?” 陪同的祖母没有回答。

  从那以后,小阿萨德再也没有见过父亲。以色列将他认定为“私生子”,拒绝了他的所有探视申请。去年5月初,爷爷阿萨德曾以绝食的方式抗议,希望以色列恢复小阿萨德的探视权,结果以失败告终。

  这种情况并非孤例。甚至有好几位“监狱宝宝”因为长期无法探视父亲,一度产生混淆,对着家里的叔叔喊“爸爸”。

  “只要这篇土地仍被占领,这些孩子永远无法拥有合法身份。他们没有证件、没有民事档案,也不能去旅行……就像不曾存在过。” 阿萨德说。

  一位被禁止探视的“监狱宝宝”看着父亲的照片。(图片来源:The Electronic Intifada)(本文内容编译整理自半岛电视台、《卫报》、《洛杉矶时报》、《每日电讯报》、《巴勒斯坦日报》、Topic、The Electronic Intifada 等媒体公开报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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