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归时一定有一场雨,算是春天的告别,还是对夏天的欢迎?那些花瓣落在池塘里,让暗绿色的水有了明净红艳的感觉,池塘边的石凳上,很久没有人坐过了,苍苔缭绕着石凳上的花纹,使本来漂亮精致的石凳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笨拙的树根,石凳都快不像石凳了,这难道都是伤心所致?而寂寞的凉亭,又仿佛在说:你不来,连这里的树都学会了叹息。
我想那些叹息的树,一定都曾经开过美丽的花,仿佛精心打扮的女子,终于没有等来此生怦然心动的相遇。从雨横风狂的三月暮,到人间芳菲尽的四月初,那些叹息,化作落花漫天,一定会在子夜经过你的梦境,可惜你没有推开窗子,更没有踏出房门,你不知道那些子夜的落花有多壮观,壮观到比花开时更让人感动!这是花们集体的起舞,曾经久待于枝头,矜持、端庄,连一个花瓣都舍不得弄乱的春花,抱定主意不让风弄乱自己的裙裾,不随风而去……
可如今,花树挥霍了春天的一切,这岂不是一种决绝的离别?
于是,乱红飞过之后,真正的绿开始现身。在春时,人们都奔向鲜花,都流连在花丛,那些没有开出姹紫嫣红的张扬的花的植物,在春天的确比较寂寞,可到了初夏,却显示了自己的魅力,绿云一般的树冠,让人看了舒服,仿佛这就是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夏的依靠一般。
而那些开过漂亮花的树,曾经是那么多情,见有人来会羞涩、会慌张、会半真半假地借春风摇曳躲闪……此刻却都陷入一场失恋后的混乱:不修边幅,低眉颦首,对四下里的脚步声已经不再感兴趣……
二
三十年前的初夏早上,在城西的家里,我推开木门,来到院子里,看到地皮湿了——是子夜的雨,一半是暮春的雨,一半是初夏的雨,还有满地的落花,是从院子里的枣树和院墙外的槐树上落下的。年少的心顿时就被唤醒了,我不曾喜欢过牡丹,也对玫瑰不感兴趣,可是这满地细碎的浅红和嫩绿,让人心生的是对岁月的莫名感动。
二十年前的初夏早上,在城东的家里,我推开木门,也有细雨润湿的地皮,还看到池塘的水面上浮着一层碎绿,而南墙根处堆积的是一层又一层浅红,这些是院子里的香椿树、核桃树和晚樱落下的。乍然就想起当时正在读的南宋张炎那句无边的伤感之词:“三月休听夜雨,如今不是催花。”
世上有太多轻盈的事物,美好而脆弱,让人不敢随意抬脚去踩踏。青砖的院子里,地面上那一层细密的绿,窗台上也是这些嫩绿,干净轻盈,用手轻轻收了,细碎的一把,在掌心泛着青涩的香气,是初夏的味道。很多年以来都是这种细碎的嫩绿,让人恍然感动,让人喜欢上初夏。
十年前的初夏早上,在城西的家里,我推开铁门,院子里已没有枣树、香椿树、核桃树和晚樱了,什么树都没有。目及处都是高楼,就连曾经远望尚能看见的悬铃木也被扩路时砍伐去了,心中的初夏,就那样模糊了……
而今年的初夏,一个微雨的早上,竟看到院外去年新种的粉蔷薇开了,花气袭人,如一个美丽少女,穿了新做的漂亮裙子,坐在初夏的路旁,谁见了都要多瞧上几眼。去年那么细小的一株,今年竟攀墙而上葱葱茏茏一大片,这是她第一次开花,值得铭记。
漫不经心地一回首竟看见了你,让我想起此生所有的初夏,想起翠绿的石榴树开着火红的石榴花,想起古老而高大的建筑物山墙上新绿了的爬墙虎,想起清晨睡醒时窗台上落的那一层嫩绿——是些不知名的花蒂,让人想起花开时莫名其妙的期盼,花落时莫名其妙的伤感。
人与植物的亲近,其实也是一种惺惺相惜,共生于这苍茫的世界,虽然各自有各自的四季悲喜,而某一刻又会相通,当寒来暑往,人们伤春悲秋之际,总是会看到眼前的花落想起花开,看到月缺想起月圆。
岁月归根到底给人的感觉是:你可以忘记很多人和很多事,她的模样也许早已模糊,你们牵手走过的路已经被修改得认不出来了,道路旁的树木也已经换了新品种。但当你仰头看到圆月的时候,或低头看见落花的时候,甚至当初夏那崭新的阳光照在你凌乱的书房里那一株浓绿的盆栽时,虽然你没有想起那些具体的人和事,却早已泪流满面——你认出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岁月。